张新颖撰文评鲍勃·迪伦：斜侧身体站立的姿势

《像一块滚石》

鲍勃·迪伦的回忆录Chronicles: Volume One，中文版的名字是《像一块滚石》，差不多谁都知道那是他最有名的歌。他回忆自己没出道的时候在酒吧里唱歌，“这段日子里让我出挑的是我的演唱曲目。它比其他咖啡馆歌手的曲目更令人敬畏，我的曲目都是最纯粹彻底的民谣，伴随着不停顿的吵闹的吉他弹奏。我要么把人们吓跑，要么把他们吸引得更靠近来看看我到底唱的是什么。没有中间的情况。”

二〇〇六年秋天，我在芝加哥Sears Centre听迪伦的演唱会。他已经六十五岁，已经不是当红明星，可他还那么倔强，好像“二十世纪伟大的摇滚音乐家”、“伟大的摇滚诗人”之类的盛誉和地位也没有把他变得“和善”一些，还像当年的无名青年那样，“没有中间的情况”。

他是为新专辑的发行巡回演出，可是芝加哥演唱会的地点选在离市中心那么远的地方，就不怕去的人太少？朋友开车带我走了一个多小时，到露天停车场的时候，那一大片密密麻麻看不到边的车辆，吓了我一跳。单看这些车辆，就知道迪伦的影响犹在。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到现在，那可不是随随便便的“成功”。

暖场乐队下去之后，就是迪伦演唱了。一个人，唱了将近两个小时。就是一个人，就是唱。他不跟观众说话。更让人吃惊的是，他自始至终就是一个姿势：身上背着吉他，前面是个键盘，斜侧着身子站着。他的动作不过是弹几下吉他，或者动动键盘。斜侧对着观众的姿势一直没有变。中间休息之后再上来，还是那个姿势。而现场始终热烈。

散场后，与我同去的一位法国朋友很是抱怨，说美国人的舞台设计很简单很粗糙；场地也不好，怎么能把音乐会放在类似室内足球场的地方，听不清唱词；迪伦只是唱，不跟观众交流，不跟观众互动。

可是我心里说，法国朋友抱怨的这些实情，都一点儿也损害不了迪伦，就像，我无端地想起博尔赫斯说的一个意思：伟大的作品经得起各种各样糟糕的翻译的糟蹋。舞台设计、场地质量，对很多演唱者都是问题，可对鲍勃·迪伦不是。至于观众，当然，也不是问题。

过去了很长时间，想起鲍勃·迪伦那个不变的姿势，还是觉得震撼。

二〇〇九年三月十五日